第37节
然则,时至今日,容非依旧是个谜。 如他当真欠债累累,她能否帮得上忙?他是否愿意接受女子帮助? 反过来,他欠的是情债,又该如何处理? 反反复复,她与他的距离,时而贴近,时而疏远,明明确认彼此相互吸引,却迟迟未能痛下决心。 归根到底,她的婚约是一大难题,至少在这段时间,仍是一道坎儿;其次,她对他一无所知,尚未有机会详细了解;再者,她眼下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朝不保夕,更该谨慎对待。 思绪飘忽不定,若即若离,秦茉想起容非为杜栖迟画像一事。心底深处无可抑制的好奇再度翻涌,夹杂难言酸涩。 何等高超技巧,方能让冰块人似的杜指挥使道出夸赞之词?形神兼备?意境深远? 听闻他多绘山水与花鸟,没想到他也画人物…… 秦茉莫名冒出一奇特念头——即便她不及杜指挥使倾城之色,也算是个美人吧?起码镇上人人夸她生得极好……他怎就没给她画一幅呢? 正为自己乱七八糟的小想法羞愧,浓云处乍然一亮,紧接着,小豌豆直扑而来,搂紧秦茉的腿,哇哇大叫。 “轰隆——”小小的雷,自天边懒懒传来,无半点震慑感。 秦茉哭笑不得,伸手揉揉他的脑袋:“没事了,咱们回屋去吧。” “姐……抱我!”小豌豆抬起惊恐的脸,小手瑟瑟发抖。 秦茉叹息,弯腰将他抱起,只觉他重了不少。 眼看这孩子一天比一天长大,她笑语安抚,眼角犹有泪意。 小豌豆怕打雷,事出有因。 他母亲难产而亡,魏紫嫁入秦家前,小豌豆夜里由乳娘和嬷嬷轮流照看。某夜,他安睡后,乳娘掩门而出,前去院内解手,一个惊雷吓得她滑倒在地,伤了腿骨。其后滂沱大雨倾盆而下,呼救声和小豌豆的哭闹声隐没雨中,过了两盏茶时分才被发现。 那时,秦茉在郊外的秦园居住,对于当晚的详情不得而知,只知自那以后,小豌豆发了一场高烧,险些没命,病愈后特别怕打雷。外加叔父落水之夜,也有雷声阵阵,因此每到雷雨天气,秦家上下分外紧张,总怕又出差错。 从悲伤往事抽离,秦茉抱紧怀中的小豌豆,回屋喂水定惊。沿途,小豌豆死命往她怀里钻,软糯童音带着哭腔:“姐……娘呢?” “娘去忙活了,姐姐陪你,可好?” 小豌豆把脸埋在她的颈脖间,呜咽道:“那你、你要一直陪我……” 简单的一句话,触动秦茉那摇摆不定的心。 她柔声劝慰,在这一刻忽然有了新的想法——她哪儿也不去。 她才是真正的秦家人,他们血脉相连,他需要她。 秦茉自觉对容非动了心思,为他喜,为他愁,但却未到“非他不嫁”的地步。 再说了,没有谁规定她必须嫁人。她有才,有貌,追求者众多,就算不嫁人,谁敢笑话她“嫁不出去”? 那人,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水乡小镇上陪她。 或许,等他离开,一切归于平静,心动又似水无痕。 不,不必等他离开。 …… 接连两日,容非强作镇静,终日在西苑作画,熬到第三天,坐不住了。 堂堂一家主,丢下大堆事不管,领了几名亲随和护卫,来一小镇上,日日躲在院内画小花小草!传出去未免太丢人。 青脊抵达数天,行迹诡秘,据说曾有人窥见杜栖迟亲自带人去搜一老宅,却又探听不出所以然。 燕鸣远连日无踪影,估计到了外地。 可秦茉呢?为何秦茉也没影儿? 容非总担心燕鸣远一怒之下拐走秦茉,毕竟江湖人啥事都干得出来。 而那家伙又是个脾气古怪的英俊少年郎,谁晓得他脑子里装了什么? 再三打听,秦姑娘对外宣称生病,却又每日定时亲临东苑,监督秦家仆侍,为贵客安排日常所需。 容非听闻她在家,始觉心安。 可静下心来细想,不对劲儿。 如果说,秦茉最初的“撩拨”出于无心,容非误会后自作多情,那么近期状况显然不同。 秦姑娘心里有他,但她不承认、不靠近、不接受。 她在躲他,不知源于生气、吃醋或害羞,教他如堕云雾,茫然不解。 容非少年得志,性子有高傲的一面,极其讨厌不明不白的落败,尤其——他还没来得及出招。 可她避而不见,他能有什么招?总不能无故拜访吧?万一她装病拒见,他能像贺祁那般抛下脸面、一而再再而三、死皮赖脸缠住她不放? 不不不,只可巧取,不可豪夺。 这一日,天色如青瓷透亮,薄云幽浮,天气不闷不燥。和风送来难得的夏凉,夹着繁花清芬,沁人心脾。 容非在院子里沏了杯狮峰龙井,雨前细芽,色泽嫩黄,茶汤如翠影落碧岫,虽无上好茶具,幸有长宁山佳泉,一道茶下来,心旷神怡。 楚然如常在外打听完毕,立即向容非禀报,说贺三爷刚从杭州归来,为表失迎之歉意,大肆宴请青脊众人到长兴酒楼用膳,并邀请明威将军孟都星同来。 明威将军孟都星早年出身淮王府,既是玉锦郡主母家的远房表兄,又师从南燕大侠燕峦岳,算是看着燕鸣远、杜栖迟长大,说白了,这伙人就是一圈子的。冲着明威将军的面子,杜栖迟再不爱应酬,也得赴贺家之约。 容非百无聊赖,猛然记起,青脊全体外出!那这时辰的东苑,岂不只有作日常安排的秦家人了? 也许,他该与秦姑娘偶遇一番,好好聊聊。 想到此处,他薄唇轻轻拉出一抹隐约浅笑,不经意半眯眼。 长睫垂下,很好地遮掩了狭长眼缝中那稍纵即逝的猎寻眸光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容小非:搓搓手,逮媳妇去! 特别鸣谢两位小天使的投雷与灌溉: 吃瓜群众瓜子鱼投了1个地雷 读者“郭郭”,灌溉营养液 +1 第四十三章 日影淡淡, 绿草茵茵,花木掩映中,秦茉如常巡视东苑。余人趁客人不在, 分散在各处, 擦拭石桌椅、亭台栏杆, 清理鱼池、修剪残枝败花等, 忙得热火朝天。 踱步繁花似锦的花园中,秦茉螓首低垂, 霜色缎子鞋从云纹刺绣裙襕下方轻踢道上碎石,仿佛能将烦恼踢开。 她独自乱转,不知不觉,竟走到连片八仙花丛,骤然抬目, 惊觉眼前景色,像极了与容非正式会面当日, 花团锦簇,彩蝶翩飞。 回首疏朗竹影下,白色宣石上空空如也,再无那青白色的修长身影。 心, 瞬即也空了, 似有凉风回旋。 他不在,东苑诗书味淡,气氛肃杀,触目凄幽。 或许因平日进东苑打点时, 多有青脊中人在, 她言行恭谨,无闲情逸致, 更从未有此寥落感。 如今,她不得不承认,数日没见,更想知晓那人近况如何。 身后脚步声至,快且沉稳,秦茉转身,有一瞬间,她希望来者是他。 “姑娘,事情办妥了。”仆从小李在她半丈以外垂首而立,毕恭毕敬。 秦茉竭力掩饰眼底潋滟的失落,温言道:“去忙别的吧,我四处看看。” “是。” 说四处看看,她却驻足不前,怅然若失。 翻飞蝶舞乱如心中事,清露流转如眼中泪,挺拔青竹让她忆及意中人。 这两日,她没敢见容非,唯恐见了他那温润玉颜,好不容易定下的决心,会禁不住再次动摇。 青脊已在镇上展开搜寻,何时怀疑到她头上,尚不可知。 既自顾不暇,何必连累他人? 日光透过云影,悠然投落在她霜月白罗裙上,如云如雾,恰到好处透露出几分孱弱,惹人怜。 不多时,又有人信步而近,秦茉只道是其他仆侍来汇报情况,不忍回顾,怕微红眼眶被人觑见。 “忙完了就先回。”她随意摆了摆手。 那人未停步,笑道:“今儿不捉蝴蝶了?” 低沉如浓酒的嗓音,逆风而来,吹散她眸底缭绕的雾气。 惊诧回头,她心跳如凝。 容非仍是那青白袍子,映一身天光云影。如玉容颜宛若天成,笑意从薄唇漾至眼角眉梢,清澈透亮的眸光落在秦茉脸上,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温热。 有些话,大概不必逐字说出口。 只需一瞥,两颗心便有了同样的韵律,颊畔也飘出近似的红云。 为盖掩久别的局促,秦茉咬唇道:“你又不住这儿,干嘛跑进来?” “听说青脊指挥们赴宴去了,我重温旧日时光,”容非扬了扬手里的纸袋,“顺道,喂猫。” 秦茉认出袋子上的月亮标记,惊呼:“你!用揽月楼的小鱼干……喂我东苑的猫?” 杭州揽月楼位于西湖边上,是贺家著名的百年老店。小鱼干酥脆美味,入口而化,骨刺皆香,每日限量供应,店门前日日排满长队。秦茉只吃到过一回,觉得这玩意好是好,但又贵又难买,虽偶尔想念,却没好意思托贺祁帮忙带。 此际见容非竟拿了一包香气四溢的小鱼干,扬言要喂猫,她脸上尽是愤懑。 容非目视她的薄怒情态,笑得欢畅:“我原是想喂你,谁让你不理我?” 此等调笑之言,他往常偶尔冒出一两句,但如此直接而坦荡,倒是头一回。 “喂你”二字将秦茉的耳根烫得要烧了,她努力板起俏脸,强行让自己严肃些:“说、说什么混账话!” “哦!只许你喂我吃莲子,不许我喂你小鱼干?”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?秦茉生怕被人听了去,小声喝斥:“你你你你再胡说,小心我……” 气势汹汹的前半句出口,她一时接不下去,唯有随口补了句:“小心我打你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