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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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都在这了,你勿需再来。”他沉静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竟是不容置喙的口吻。 他将木羽递到她手中,她则惊魂甫定,莫名地有红晕爬上脸庞,不想听到他带有命令式的话语,不禁有些失落。便有意避开他的眼,默默将草药放入药箱。 “啊!”随着颤巍巍的叫喊,有人应声倒地。 众人循着声响望去,是捕快小六摔在地上,甚是狼狈。他见众人皆盯着他,面上亦是讪讪的。 林秋寒狠狠瞪了一眼邢鸣:什么人都往知府衙门里招!就这么个又矮又圆的小白胖子,做什么什么不行,尽出洋相。 可他跑得快呀!就是裴世子也不定跑得过他。邢鸣不动声色,亦用眼神回应他。 “什么劳什子,害我栽跟头!”小六摸出屁股下的东西,一把抓过向崖下甩去。 裴长宁眼尖,单手上扬,稳稳将那东西握在手心。 一个水囊。 崔琰瞧着有些眼熟,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。 “老叫花的。”裴长宁道,似是答她的惑,又不像是在和她说话。 “可上次来,我并没有发现它在这里。”崔琰黛眉微蹙,迟疑地说道。 “许是你没有发现吧。”林秋寒道。 “不会,我每个石头都瞧了。”她为了找个稳妥的石头,每个都细细看了一番。 “她说得不错,它昨天还躺在破庙的角落里。”裴长宁凝视着手中的水囊,神情静穆。 难怪觉得眼熟!崔琰才想起昨日的确在老叫花住的破庙里见过这个水囊。 “昨日还在破庙,如今就到了这里,老叫花都是半死的人了,自然不可能爬上来……”林秋寒慢慢踱着步,缓缓说着,“这嫁祸的方法使得也太拙劣了点吧?当真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个水囊?” “是拙劣,可你也一点办法也没有。”崔琰道。 裴长宁霍地扭头看她。不错,伪装的溺水、木羽、老叫花、水囊,假得跟真的一样,却显得更假,却偏偏干净,让他们不得不跟着那藏在背后的人走下去。 “或许,他真的以为我们没有注意到。”裴长宁看向山的那头,目光悠远,直到那缥缈的远方,“那我们便如他的意,大张旗鼓地找找这个水囊是谁的。” 除了一个水囊,在峰顶并没有其他发现,一行人只好往回赶。刚到客栈门口,便见县令杜恒焦急地来回踱着步,每一步都透出撑到极限的耐性。 他一身青色官服,容貌俊秀,眉眼间依旧带着洁净的书生气。才三十五上下的年纪,正是宏图志满,只待他日凌云的时候。 见了林秋寒一行人,他眼神陡然闪出亮光,瞬间重重吁了口气,“大人回来了!”他迎上去。 “是出什么事了?”林秋寒暗道不好。 “老、老叫花……死了……”杜恒叹道。 这是唱的哪一出?不谈林秋寒,就连裴长宁也怔住。 接下来,不是该等着他们拿着水囊到处查,最终查出归老叫花所有,自然而然地就锁定凶手么?怎么就来了个死无对证? “此人本就身患重病,一直都未请医问药,如蚁溃堤,就在两个时辰前病发身亡了。”杜恒道。 “不可能!他虽病重,但也能拖延些日子。”崔琰脱口道。 杜恒微微皱眉:当真没那么简单?“如此,便请崔大夫一同去看看。”他拱手道,知道面前这位面貌可怖的女子非同一般,就连林秋寒都十分看中。 破庙早就被杜恒派人团团围住。老叫花躺在地上,嘴巴微张着,表情痛苦,这是崔琰见惯了的被病痛折磨的表情。 她俯身细看,发现他微张的口边沾着干涸的涎水,头的一侧有些许呕吐物,手指微微蜷着。 “尸检。”她吐出两个字,光看面上,并没有什么发现。 杜恒看向林秋寒,林秋寒看向裴长宁。见他点头,便吩咐衙役进来抬尸体。 忽地听得外面传来吵嚷声:“让我进去!让我进去……”听着像是个孩童。 “走走走!捣什么乱!到别处要饭去……”衙役呵斥道。 “看一眼……就让我看一眼……”孩子起了哭腔,“他平时待我好,官老爷,就让我见他最后一眼……” “让他进来。”裴长宁吩咐。 不一会,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冲进来,跪倒在老叫花身边,嚎啕大哭,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。 “谁?谁?我要给你报仇……呜……”他乌溜溜的一双眼里满是痛和恨。 “你怎么知道他是被人杀了的?”林秋寒问。 “我就知道,”孩子忍住悲恸,不再放肆大哭,只抽泣着,“他同我说的。”他自小走街串巷,小小年纪便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,知道面前这位定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。 “他同你说什么?”林秋寒急忙问。 裴长宁亦上前。那孩子见裴长宁神情肃穆,周身散发出压制一切的气势,不禁身子一缩,不敢隐瞒,战战兢兢地道:“他、他说,若他死了,叫我不要难过,这于他而言是解脱,也是他的报应。那人是不会放过他的……” “哪个人?”裴长宁和林秋寒同时问。 ☆、蚀骨芙蓉 孩子被二人急切严厉的样子给吓住,“我不知道……哇……”他又放声大哭。 “乖,”崔琰上前替他拭泪,柔声哄着他,“不知道没关系,你可以慢慢想,想到什么就告诉我。” “嗯……”孩子稍稍止了泪,藏在崔琰身后看着刚刚异口同声的两个人。 裴长宁同林秋寒面面相觑,他们就这么没有亲和力? 几个人围在老叫花的周边,验尸房内一片寂静。从表面看,老叫花是病死的这一说法毫无破绽。他略显干枯的身体没有一处伤痕。 崔琰面上蒙着白布,立在胡伯身后,见他检查完尸表,拿起一柄小而薄的尖刀自老叫花喉下一寸起划开,一直到肚脐。不想皮肤刚被划破,便有水沿着创口汩汩渗出。 “果然是瘤疾,”胡伯叹道,他指向肝的方位。 同旁边依旧红润的脏器不同,老叫花的肝已经变得又大又硬,颜色是暗黄色,腹内尽是尚未流尽的积水。 有不忍再看的衙役扭过头去。却见崔琰眼波略动,微微上前,“小六呢?”她问。 邢鸣不敢怠慢,一把将身后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六提到众人面前。“崔大夫叫你。” “崔、崔大夫……”小六结结巴巴地道,本就粉白的脸此时更加苍白。第一次经历验尸,他还没说服自己,自进来,他便一直躲在邢鸣身后。 “你若再不收敛,拿酒当水喝,用不了几年,便会同他一样。”她定定逼视着小六,语气同眸色一样清冷,透着不可轻视的力量。 小六一时怔住,顾不上害怕,战战兢兢扭头去看,见到那几乎坏透的肝脏,登时面如死灰,“呕……”他终于忍不住跑出去。 “绝!”林秋寒笑着向崔琰竖起拇指,白布蒙面,一双眸子尽显风流。 小六此次随行,天天喝得烂醉,邢鸣都拿他无法。不想崔琰看着对他们这一行人漠不关心,实则都看在眼里,还用了这招现身说法。估计这小六今后见了酒就要吐了。 裴长宁飞速扫了崔琰一眼,神色莫辨。“胡伯。”他示意他继续。 这是嫌她多事?崔琰感受到他那看似随意的一瞥,却从中分辨出被打断思绪的不快。她无暇理会,便将心思都放在面前这具尸体上。 “老朽觉得没什么可疑,”胡伯又细细查验了一番,方才说道,“死者大约两个时辰前死亡,死亡原因么……”他看了看一旁依旧专注的崔琰,“应为瘤疾发作。” 崔琰似乎并未在听胡伯的分析,她又往前挪了挪,“肝还未完全坏透,怎么会?”她像是在自言自语。 她仔细地来回审视,忽地,她视线落定,像是发现了什么,“胡伯,劳烦划开他的胃。” 胡伯赶忙照做,她又细细地看了看,方才向着众人道:“你们看他的胃,很是松软,又有扩张的迹象。胃液也太多了些……” “这说明什么?”林秋寒不解。 “昨日我查看了他吃剩的药渣,里面有雪上一支蒿。”她道。 “雪上一支蒿?”林秋寒一面问,一面看向裴长宁,见他一副已然明了的样子。 “嗯,”崔琰道,“他有瘤疾,发作的时候疼痛难忍,雪上一支蒿是乌头的一种,可以止痛,大夫开药的时候加这么一味药可以理解,但这种药除了可以治病,亦可以致命。” “毒药?”邢鸣问。 “乌头类的药材都有毒性,如雪上一支蒿,只需几钱便可致命。所以,一般大夫在用此药的时候慎之又慎。且昨日我看过药渣,里面的雪上一支蒿并不足以致命。如此看,药方是没有问题的。”崔琰思忖着道,“但他口流涎水,又呕吐,这些都是雪上一支蒿中毒的症状。至于究竟是药的问题还是有人单独下毒,就不得而知了。”接下来,便是他们的事了。 “误食雪上一支蒿的人大概何时毒发?”裴长宁问。 “至少半个时辰,至多不过一个时辰。”崔琰答道。 杜恒心思敏捷,听了崔琰的推断后,不等林秋寒发话,早就差人将负责给老叫花看病的衙役提来问话。 “贾老三,自老叫花发现浮尸以来,本官就将请医问药的差使交予了你。如今老叫花死了,你如何交代?”杜恒问向堂下跪着的衙役。 贾老三身形瘦削,畏畏缩缩,眼神飘忽,跪在堂下,身子微微颤抖着,像是畏惧堂上之人的威严。 “回、回大人,小人自领了这个差使,不敢有丝毫懈怠,每日里按时到妙手堂抓药,然后煎药、喂药,这些都是小人亲自经手的。今日,也是小人去抓的药,到了破庙里煎药,再给老叫花喂了药,都收拾妥当才离开的。大人明鉴……”贾老三低声说道,脊背弯曲,仿佛支撑不住似的,说完便低下头去。 “你将今日何时去抓药、何时煎药、何时喂药、何时离开一一说来。”林恒道。 “是。今日衙门里不该小的当值,便在家中多睡了会,差不多午时去了城东头的杏林馆抓了药,到破庙的时候大约是午时三刻。小的见老叫花还躺着,神志不清不楚的,便给他煎药,吃完了药大概是未时二刻。小的就是这个时候离开的。”贾老三缩着头,小心翼翼地说着。 “药渣哪去了?”裴长宁问。 “倒、倒了……”贾老三道。 “倒了?”裴长宁剑眉上挑,不紧不慢地问道,“昨日那药渣没收拾,今日怎么想起要收拾了?” 贾老三原本恹恹的,听到如此压人心魄的问话,抬头见说这话的竟是个阴郁不好惹的主,不禁提了几分精神。 “回这位大人,昨儿就因药渣未倒,小的挨了陈捕头一顿说,今日怎么也得把事情做利落了。”他回道。 陈捕头是杜恒的手下,此时亦在一旁立着,听贾老三如此说,便抱拳回禀:“回各位大人,他说得不错,昨日小人的确训斥了他一番。” “你把药渣倒哪了?”杜恒向陈捕头摆了摆手,问贾老三道。 “就破庙后面的小河,方便。”贾老三道。 “你……”杜恒气急,用手指向贾老三,只说不出话来。良久,才叹了口气,摆摆手示意他退下。 贾老三得了赦,巴不得早早退下,刚叩了头准备退去,只听清泠泠一声“慢着”从旁传来。 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崔琰缓步朝贾老三走去,“如若我未看错,你可是染了芙蓉瘾?” “姑娘莫要乱说,小的今日只是身体不适,哪里是什么芙蓉瘾?”贾老三讨好似的笑着,乞求地看向崔琰。 “你看这满座的人,没一个知道什么是芙蓉瘾的,你如何知道的?”崔琰环视四周皆是茫然的众人,问贾老三道。 “小的并不知。”贾老三哈着腰,低声道。 “你既不知,怎的就急着否认?”崔琰问道,不顾他陡然颓败的佝偻身影,轻叹道,“好端端的,怎么染上这个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