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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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丫头,说起自己的坏话来,跟真的一样,还脸不红、心不跳,这是跟自个儿有多大仇啊…… 裴长宁双手抱胸,身子微微后仰,漆黑如墨的眸子里蓦地闪过一道光。他轻轻抿了抿唇,视线在对面的崔琰脸上停留了片刻,便缓缓垂下眸子。 她想逃?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。 天刚亮,霞光蛰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,整个焰湖县被薄薄的一层晨雾笼罩着,连偏巷的青石板小路上都透着清浅的湿意。除了远处一两声鸡犬声传来,小巷内一派静谧。 崔琰沿着蜿蜒不见底的小巷走着,偶有挑担的小贩路过。贾老三的药方她琢磨了一夜,总觉得差了一味药,可怎么也想不出来。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出来走走,想借清冷的空气理清她有些混沌的思绪。 出了那条偏僻的窄巷,便是客栈所在的街道。起早的小摊已齐齐摆好,吆喝声四起,伴着袅袅腾起的热气,早市开始了。 崔琰踏入客栈大门,一眼便见到林秋寒正独自坐在桌边微微愣神,不见裴长宁在旁。他神色凝重,手持竹箸,不用膳,却缓缓以箸头点着桌面。她还从未见他如此静穆的样子,料他正思量着案情,并不去打扰他,径直上了楼。 稍稍休整后,崔琰便准备去县衙瞧瞧贾老三。再下楼时,已不见林秋寒的身影,她并不在意,如今案件线索又断,他们自然忙得很。 客栈里人来人往,她瞧见在破庙里遇见的骆大娘正探着头往客栈里瞧,似是在找人。见着崔琰,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笑容瞬间堆满面。 “南心大夫。”骆大娘讨好地打着招呼。 “可是找我?”崔琰问。 “是,”骆大娘有些犹疑,顺手将崔琰拉至一处没人的墙角,“有件事……还想请南心大夫帮忙。” “何事?”崔琰料她有难言之隐,为了打消她的疑虑,想了下便接着道,“你既来找我,定是看病了。放心,我是大夫,你尽可直言。况且,你只有将症状言明,我才好对症下药。” 她轻缓的话语,足以令人安心,骆大娘这才定了神,轻声道:“还不是为了我那苦命的丫头,”她甚是悲戚,“那日也是让你看笑话了,我那姑爷之所以这样,就是因为我丫头嫁给他十余年了,竟没生个一儿半女的。就为这,他平日里还好,一喝酒就不是打就是骂的。” “可曾看过大夫?” “怎么没看过,但凡有点名气的大夫都瞧遍了,苦汤不知道喝了多少,竟一点用没有。我瞧着这全县城的大夫加一块都比不上你,所以想请你……” 崔琰点头,“既如此,还是得见了她本人,诊了脉才知道情景如何。” “自然、自然,只是……”骆大娘左右而顾,面露难色。 “无妨,我可以随你去她家看看。”崔琰见她如此,定是骆玉槿不方便出门来此的缘故。 “如此便多谢南心大夫了,唉,这也是实在无法。”骆大娘叹道,“玉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,可总不见效,便灰了心,发誓便是被打死,也绝不再看大夫了,说看了也只是白白被人笑话罢了。所以,只能劳烦南心大夫亲自跑这一趟了。” 崔琰瞥见她眼角欲坠的泪花,心内一阵不忍,便紧紧跟在她身后。 不一会儿,二人便来到一处四合院前。进了院子,崔琰便细细打量着,小小巧巧的院落,青砖黛瓦,收拾得清新雅致。令她眼前一亮的是,院内一角种了好些品种各异的兰花,正值花期的几种开得浓烈,馨香扑鼻。看得出来,主人在这一片兰花上花了好些心思。 “南心大夫,”骆大娘以为崔琰驻足不前是怕遇见她女婿,便拍着胸脯保证道,“今日那畜生出门去了,再说,就算他待会灌了黄汤回来,我也一定不让他再冲撞你!” 崔琰抿着嘴笑了笑,并不解释,随着她进屋。玉槿见了崔琰,有些不情愿,还是在骆大娘连哄带劝下才伸出手让崔琰诊脉。 片刻之后,崔琰缓缓开口道:“先前可有大夫说你这是肝气郁结导致的肾虚?”她心下疑惑,玉槿的症状并不难诊,不会没有大夫诊断出来。 “你说什么……肝气郁结?还肾虚?”骆大娘苦命思索着,“看了那么多大夫说什么的都有,什么肾虚、脾虚、血亏,还有什么阴阳两虚的,太多了,哪里记得住?” 倒是玉槿开口道:“是有过那么一个大夫诊断说是肝郁肾虚的,也开了方子,说是要坚持调理方才见效,可那时乱投医,只吃了不到一个疗程,便丢开另找大夫了。” “依我看,恰是这个大夫说得对。肝郁不疏,久而化火,至气血不足,致肾不得养,天葵匮源,冲任血竭气衰。”崔琰顿了顿,继续道,“所以服药是一方面,关键是排解郁结。我行医多年,发现有些病症并不难医,神思情结最难化解,许多病竟不靠药,而要靠心医。” 闻言,玉槿默然不语,苍白的脸尽是凄苦,直至眼角第一滴泪落下,她将头埋在骆大娘怀中,低低的啜泣。 骆大娘拍着她的背,亦伤心地道:“可不是呢!这样朝打夕骂的,如何能排解得开?” 正说着,院内传来脚步声,玉槿忙抬头拭泪,瞳孔一缩,“他回来了!”她惊道。 崔琰见她惊惧畏缩的模样,心惊她怕他竟到了这个地步! 赵集大步进了屋,见崔琰,面上尽是惊诧,但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来由。不过他并未理会她,却向着玉槿柔声道:“今日衙门里并未安排差使,所以回来得早些。” “嗯。”玉槿轻声应着,并不敢看他。 崔琰心内冷笑,何必装得如此。不想抬头看到他看玉槿时专注无他的眼神,鄙夷登时变为疑惑。 崔琰不紧不慢地写好方子,“就如我刚刚所说,再高明的方子,也要你心思无碍。我曾见过的久医无效,心情完全放松后有孕的不在少数。”她斜着眼看向赵集,竟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无措与黯然,心中的疑惑更甚。 ☆、南临王府 一场恶战过后,北境驻军营内陷入死寂,疲累的将士们再也讲不出平日里信手拈来的段子,一个挨一个地早早睡去,浓重的呼吸里夹杂着多少劫后余生的侥幸和马革裹尸的悲叹。 主帅营帐内,烛火急剧地跳动,黑烟直直往上冲。帐内弥漫着残留的血腥气,闻得人心头发颤。狂风卷着黄沙呼呼地侵袭着营帐,偶有巡逻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旁而过。 榻上躺着北境主帅、当今天下最声名显赫的南临王裴羡,他是大楚自开国以来唯一的一位异姓王。出生世家,自幼便与先帝感情深厚,排除险阻拥立先帝,之后更是战功赫赫,守着北境二十余年,寸土未失。 俗话说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”,这话用在朝堂之上更是如此。先帝尚在世时,京城便有那虎视眈眈之辈,以“功高震主”、“狂傲自大”、“干预朝政”等语诋毁南临王府。好在先帝不疑,对此等诋毁之语从来都是一笑而过,南临王府依旧颇得圣宠。 可惜先帝虽有厚德,亦怀治国之才,却英年早逝。幼主登基后,太后垂帘听政,外戚由此渐渐把持了朝政。虽南临王一向不干预政务,但外人并不这么看,太后联合其父悯国公处处针对南临王府,南临王府则事事隐忍。最后,为了稳固朝局,亦是厌烦了比战场更加波谲云诡的朝堂,南临王上书新帝,自请阖家迁往封地南临。 可即便如此,对惯于玩弄权术的人而言,只要南临王府还在,哪怕是在天涯海角,都不会轻易放过。 此时,裴长宁端坐在榻前,双手撑在腿上,烛火映着他坚毅硬朗的面庞。他屏息凝神,盯着呼吸清浅、双目紧闭的父王。看着平静淡然,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涌着多大的怒火。 身处赤焰湖的他,突然接到北境战报,马不停蹄地赶来,仗已打完,父王的伤也刚刚处理好。虽然军医说不妨事,可这伤对年近半百的父王而言也是够呛。 他自幼跟随父王南征北战,后来驻守北境,也算沙场纵横。可自迁府南临,父王便不再让他插手军中事务。 “那些人与其说是惧怕南临王府,不如说是惧怕你,或者说是惧怕将来的你。今非昔比,而今只有隐,只有忍,才能护住南临王府。”父王如此对他说。 然而,真的只要隐忍便能护住南临王府?恐怕并不如此…… 良久,裴羡从昏睡中醒来,朦胧中见到裴长宁的身影,原本半开的眼陡然间睁得老大。“你来了。”他叹道。 “可好些了?”裴长宁问,见他要起身,便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半靠在床头。 “你父王我身经百战,这样的伤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。”正说着,不想一阵咳嗽,咳完了还要逞强,推开了裴长宁替他抚背的手。 “戎狄此次表面上看似来势汹汹,但并不想过久纠缠,派出的兵力也有限,双方胶着之时亦未派援军。”裴长宁坐定,朗声道,“这次之前,他们派出小撮人马偷袭了梧州,此番是齐州,我想下次应当是明州。探子来报,半月前,戎狄主帅被换,所以应当只是试探而已。父王,我要去明州。” 裴羡怔住,平日里煞是威严的一双眼此时盯着裴长宁,里面尽显柔和。他抬头轻轻点向裴长宁,“你呀!身在军营之外,却依旧对军务了如指掌。只是……”他面露犹疑之色。 裴羡知道,隐忍与退让从来都不是他这个儿子的做派。即便他身在千里、万里之遥,也从未切断与北境的联系。烛光明明灭灭,他抚着隐隐作痛的伤口,定定看着对面身姿挺拔、气度非凡的裴川,心中甚是欣慰,可也藏着深深的担忧。 戎马半生,年岁愈长,愈是觉得惧怕朝堂的风起云涌,愈是想要让妻儿远离是非。他从来都知道,即便他南临王府万事谨慎守礼,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某些人心中的刺。他如今的坚守,只是为了不负先帝临终前的嘱托。 裴长宁知道裴羡心中所想,“明州之战,我并不领军。且一旦击退敌军,我便回赤焰湖。父王放心。”他允诺道。 裴羡无言,略微思忖,便点头应允。“你此次前来,可有人察觉?”他想了想,追问道。 “想要瞒过那些饭桶还不是轻而易举。”裴长宁回道,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。 夜间风刮得更劲,营帐亦跟着微微抖动。父子俩又谈及家中近况,说到南临王妃,一向以铁面示人的裴羡不禁眼波透亮、面露笑意。 北境的战况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穿山越岭,化为信笺上寥寥数语的奏报。稳定朝堂的同时又刺痛了某些人的神经。 隐在夜幕中依旧不失磅礴之气的皇城,在点点灯火的点缀下更显庄严肃穆。 与一片静谧的暗夜相反的,太后寝宫内,烛火因无人照料,不时爆出“噼啪”的声响,正合宫内相谈之人隐隐不安的心境。 “父亲可确定此番击退戎狄的骚扰,南临世子并未参战?”身着华服的高太后问向悯国公,神色肃穆。 “臣确定。自南临王府北迁后,世子便不再插手军务,反而醉心于破案拿凶。此次戎狄来犯,世子并未参战,南临王失了帮手,是以被敌军所伤。”悯国公禀道。 高太后舒了口气,可依旧不能放心,起身在殿内缓步慢踱,稍后便停在悯国公身侧,向着他道:“早先派去监视南临王府的人就回报说南临世子退出北境军务,反而对人命案起了兴趣。哀家本不信,如今看来,竟是真的。” “确实。”悯国公点头道,“这些日子,南临府下辖焰湖县发生浮尸案,南临世子正在那儿,并未离开。太后放心。” 放心?高太后不语,她忌惮南临王府这么些年,先帝在世时根本无计可施,眼睁睁看着南临王府根基渐牢,权倾朝野,大有不可撼之势。好不容易趁着垂帘听政的这几年一再打压,虽说裴羡依旧手握重兵,可毕竟远离朝堂,万一起了异心,也是孤掌难鸣。况且他年岁渐长,伤病缠身,裴川又不理军务,更加不足为惧。 这边正计划着一步步削了裴羡的军权,可不曾想,自陛下亲政后,时间虽不长,却亦如先帝一般,万般仰仗南临王府。如此下去,她的苦心经营,终将如流水般逝去。 “听说,今日在朝堂之上,陛下听闻战报,大喜过望,打算重重奖赏南临王府?”高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狠厉之色。 “不过是赏些财物,按理,击退敌军侵扰,应当赐些财物以示褒奖。太后娘娘不必以此为虑。”面对女儿的不安,悯国公倒显得镇定得多,有些事情急不来。 “话虽如此,可也不必赏那么多。”闻言,高太后依旧愤愤的。 “如今,陛下刚刚亲政,稳定朝局、固境安民是最重要的,此举无可厚非。陛下仁德,赏罚分明,娘娘应当感到欣慰才对。”悯国公对女儿的妇人之见有些微不满,又不好表露,只得耐着性子劝解。 宫人都被屏退至殿外,空荡的寝殿内霎时静得出奇。半晌,高太后陡然眼前一亮,侧着头向悯国公道:“算起来,南临世子早就到了婚配之龄了。先帝在世时便说要赐婚,可世子一再推托。如今,可还由得他么?” 悯国公忽地一怔,即刻了然,深沉如古井的眼里登时泛起些许波澜,这一点他倒是没有想到。 只听高太后继续嘱道:“父亲可要细细打听了,家世、模样、品性都要配得上的才好……” …… 崔琰至傍晚回客栈,才得林秋寒告知裴长宁因府衙有事回了南临府。她坐在桌边,指间捏着枝雪上一枝蒿,努力凝神,可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闷闷的,索性打开窗,任由清风拂面。 夕阳西沉,霞光漫天,昏鸦展翅,零零散散地点缀着远方低矮的天空。这样的画面,令她不禁又想起那个梨花落尽的傍晚。 虽说老天垂怜,给了她重生的机会,可这一世她将走向怎样的结局?自前世里,她便想逃离崔府,可崔府毕竟有些势力,她便是逃了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 如此,她便想借由一桩有名无实的亲事彻底摆脱崔府。思来想去,她所熟知的人当中,也只有裴长宁可以帮她这个忙。可终究因为这个想法为自己所不齿,所以迟迟未开口,却忽略了对他日渐倾慕的感觉。 待到那道令人猝不及防的旨意下来,她则更多地将他当作救命稻草一般,那样做的后果却不及细想。 思及于此,崔琰不禁面颊微热,那人的身影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。重生后,她静心想了这几年,终究还是选择与他再次相遇。可他依旧如从前般,心思难测。 所以,她是否还是会走向同样的结局?她曾那么笃定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。现在,也因为他难以捉摸的心思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…… 毕竟,若是为了那个也许永远也无法明了的原因而再次重蹈覆辙,值得吗? ☆、森森白骨 自林秋寒一行落脚焰湖县已有时日,眼见着暑气渐起,可接二连三的人命案却毫无进展。一向疏阔不羁的林秋寒也有些坐不住了,还从没有一桩案件要耗费他这些时日还不见线索的。 王礼是普通农夫,许知是屠夫,所有与二人有过交集的人都查了个遍。虽说他二人年轻时走鸡斗狗、不务正业,为乡邻所厌弃,也曾害得老叫花深陷赌场,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,可那皆是十余年前的事了。二人在各自成家后便本分度日,家庭和睦,亦未与他人结仇。 原本以为是老叫花因为旧日之事杀了王礼与许知,不曾想他却被灭了口。按照小乞儿的说法,老叫花明知自己会死,也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。可惜,老叫花平日里疯疯癫癫的,即便是对小乞儿,也未透露过实情,仅留下些真假难辨的只言片语。 凶手是如何得知木羽的?那可是古医书上才有记载的东西,又长在悬崖峭壁上,等闲人根本得不到。又是如何得到医家严格管控的雪上一枝蒿的?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这三个人的死因一定与某件年岁久远的往事相关。可世事变迁,那些隐在赤焰湖层层烈焰里的陈年旧事,又要从何查起? 林秋寒隐隐觉得,他们的所有举动,凶手都了如指掌,看来,身边的人也该防一防才好。 裴长宁去往北境的这两日,留下的人都在查访雪上一枝蒿的来历。焰湖县大大小小的医馆、药铺也有数十家,要一家家地查下来,也要几日的时间。 崔琰这几日除了照看贾老三,便是将自己关在客房内,潜心研究木羽。上次她寻到的一处崖壁上的木羽都被裴长宁摘完了,如今还想再到周围的山峰去碰碰运气。既然赤焰湖周围气候、植被都相似,那么木羽应该不只凌云峰有才对。